在公众演讲、学术汇报等场合,栗光明常常会展示一幅对比图——一个深褐色的肝脏表面布满结节,凹凸不平;另一个肝脏呈现鲜亮的血红色,表面光滑平整。这是重度肝硬化合并肝癌患者的肝脏与正常人的肝脏之差别。
在没有移植手术之前,前者面对的只能是死亡。然而随着医疗技术高速发展,外科医生已经突破极限,实现器官再次利用。“看到肝脏从几乎没有血色的暗棕色,变为象征着活力的鲜红色,那一刻,真的太奇妙了。”栗光明的手指停留在鲜红的肝脏上,眼里透着光。
作为北京最早开展肝移植手术的专家之一,栗光明至今已完成肝脏移植超过例次,医院肝移植中心主任的眼中,肝脏重新注入的“鲜红”亦如一道光,为患者开启了生的希望。从医近三十年,他一直坚守在临床一线,完成一次又一次生命的接力,帮助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产生奇妙的连接,创造生的延续。
栗光明
不服气的小医生
为什么当医生?一百个医生可能有一百个答案,栗光明给出的答案简明:“神奇”。
栗光明在山西农村长大,小时候,对医生的印象就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奶奶身体不好,每次去看病,吃了大夫开的药以后,立马就好了。那时候我就觉得,医生简直太神奇了!”从初中起,立志学医的种子就在栗光明的心中生根发芽,高考填报志愿,他十个志愿全部填了医学院,专业只报了“临床医学”,还“任性”地在“不服从分配”的选项后面打了钩。
凭着优异的成绩,栗光明如愿考上了北京医科大学(现北京大学医学部)。年大学毕业,医院肝胆外科工作,师从国内著名肝胆外科专家冷希圣。
在病房里,那些饱受肝硬化、肝癌病痛折磨的患者,总是引起栗光明的注意。不论大人小孩,皮肤都是发黄或者发黑的,有些人挺着鼓鼓的大肚子,四肢却瘦弱无力……栗光明心里很难受,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能不能给他们换一个新的肝脏?
然而,当时全国仅有少数的肝脏移植成功案例,业内专家对此并不看好,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鲜有人涉足相关领域的研究。
年,偶然听到的一个消息让栗光明看到了希望:医院成功进行了肝移植手术。“不服气。”得知消息的栗光明脱口而出,“当时我所医院,外科实力在全国应该是拔尖的,居然不会做肝移植。我得去天津看看,他们怎么就能做到?!”回忆起当初的自己,栗光明笑了笑,那时他只是科室里的一名小医生,但心里总有一股较真劲儿,想做一件事情,总是拼尽全力,希望能做成。
通过朋友介绍,栗光明来到医院参观肝脏移植手术,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位因肝硬化要做肝移植的病人,从取供体、修肝,到切旧肝、换新肝,整个流程他都看得格外认真。“取回来的是暗棕色的肝,移植进患者体内,就变成了鲜红色。”那一刻,生命的神奇深深震撼了栗光明,回去之后他就提出申请,组织全科室到天津学习。医院领导非常支持,从科室主任到手术外科大夫、麻醉科大夫、护士等,一行人去天津参观学习了三天。
“虽然脑子里已经把肝移植的流程过了上百遍,但是没有实际操作,还是不行。”从天津回来不久,医院运来几十头小猪开始做动物实验。那段时间,栗光明几乎一有时间就钻进实验室,练习血管缝合、肝脏切取,将肝移植手术的整个流程一遍一遍地重复,“就跟打仗做演习一样,必须谙熟于心。”栗光明说。这场“演习”,持续了大半年。
最难忘的“老师”
“演习”仅仅是第一步。经过半年多的苦练,栗光明的肝移植手术终于可以进入临床阶段。但在当时,没有病人敢冒风险去尝试这项新技术。
转机出现在年3月,栗光明的一位老病人主动找到他,希望能试一试。“这位患者名叫张英海。”提起这位故人的名字,栗光明目光柔和,语速也慢了下来,“他是我一生最难忘的‘老师’。”
栗光明和张英海相识于年,张英海因严重的肝硬化出现消化道出血的危急情况,作为张英海的主管大夫,栗光明和师父冷希圣从死神手里将张英海的命夺了回来。年,张英海又被查出肝癌,因为信任,他又找到了栗光明。“肝硬化是肝癌的一个危险因素,因为之前的肝硬化太严重、影响太深了,所以在肝硬化的基础上肝脏又长了肿瘤。”栗光明以精湛的外科技术完成了肝癌切除手术,再一次从生死边缘挽救了张英海。
然而,命运弄人。年3月的这一天,栗光明在门诊再次见到了张英海,检查结果显示,他的肝癌复发了。经过评估,以张英海的情况,再做手术切除不太现实。
医院即将开展肝移植手术,张英海主动找到栗光明。当时他说的话,栗光明至今都还记得:“栗大夫,你们救了我两次命,这一次我依然相信你们,希望你们能给我做肝移植。不论结果怎样,我都心甘情愿……”
栗光明既感动又感激。“他给我的不仅是信任,更是一种生命重托。”那一刻,他暗下决心,这次手术不能有丝毫偏差,也一定要像前两次那样成功,让张英海平安回家。
年5月18日,是栗光明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日子。他给张英海做了肝移植手术。这台手术意义重大——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台肝移植手术,更是北京地区早期开展的肝移植手术之一。
手术进行了整整10个小时。当栗光明走出手术室,宣布手术顺利完成的时候,张英海的家人紧紧握住了栗光明的双手……回到病房,栗光明一直站在张英海的床边,直到他苏醒过来。张英海慢慢睁开双眼,看着眼前这位熟悉的医生,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获得了“新生”,眼角流下了热泪。
在那之后,张英海的这台手术成了栗光明开展肝移植的标杆。在短短的三个月之内,他又接连完成了第二台、第三台、第四台肝移植手术,都取得了成功,这也让他对开展肝移植治疗信心十足。
可就在这时,病房突然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张英海突发高烧,被送了回来。栗光明心情忐忑,赶到病房。CT检查结果显示,张英海出现了肝脓肿,同时有严重的腹腔感染。手术明明很成功,患者也坚持吃了抗排异的免疫抑制剂药物,为什么在三个月后会出现这么严重的感染?当时医生们都不得而知。
躺在病榻上的张英海感知到自己经历了三次磨难,这次恐怕真的要走了。临终前,他又对栗光明说了一番话:“栗大夫呀,我可能不行了,但我依然非常感激所有的医护人员。一旦我不在了,我愿意医院,这也是我送给你的一份礼物,希望你能找到我术后发病的原因。”栗光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打湿了他的白大褂……
几天后,医院的太平间里,栗光明和他的团队忍着悲痛与张英海做了最后的告别。三鞠躬后,他们对张英海的遗体进行了解剖,正是这次解剖,让栗光明找到了手术的问题所在——张英海术后出现了胆道并发症。“肝脏拿下来的一刻,我们就看到了肝上的巨大脓肿,通过解剖发现,是一个血管变异。”栗光明说,当时给张英海移植的供体肝脏有一支动脉血管存在变异,“这根变异的血管受到了损伤,导致肝内胆管供血不足,出现了胆管缺血坏死,才最后导致了感染,形成肝脓肿。而胆道并发症非常隐蔽,在早期刚做完手术后,患者没有任何症状表现,通常都要经过两三个月的时间,才会突然出现生命危险……”
这次病理解剖,让栗光明深受触动,他后来主攻的研究课题之一,就是肝移植术后胆道并发症的防治。他也因此成为国内最早发表此方面文章的作者,为日后的临床工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病人对你的信任,才会促成这种实践上的探索。”栗光明开始带学生后,常常把自己的经历讲给学生听,“病人可能更称得上是你们行医道路上的老师。”
栗光明(右一)在手术中
以我温度,暖你余生
张英海留下的“礼物”,成为激励栗光明继续前行的动力。此后,他在肝脏移植技术研究领域越走越远,手术也越做越熟练,再也没有出现因为血管不慎损坏导致手术失败的案例。年春节,一位病人的出现,让栗光明在肝脏移植技术上再攀高峰。
年春节前夕,因为工作劳累,又患有重型肝炎,导致肝硬化出现大出血,39岁的医院。他的病情恶化快,甚至出现了肝性脑病,最开始是神志不清晰,住院不到一星期,已经昏迷不醒。曹先生的家人非常焦急,小弟弟和大哥感情非常好,私下找到栗光明:“栗大夫,有什么办法能救我哥?”
栗光明给出的答案是肝移植。“我们用人工肝维持了一段时间,可效果还是不理想。现在我们正在四处联系,到目前为止,还没能找到适合你哥哥的肝脏。”栗光明解释说,假如没有合适的供体,身体健康的成年人也可以将自己的部分肝脏捐赠给亲属,但这是医生们最后的选择。“当时,国外以及我国港台地区,已经做过几十例活体肝移植手术,效果不错。近两年在国内也开展过几例亲体肝移植,都是在父母同子女之间。两个成人之间的肝移植,必须经过精确的计算,以便使各自的一半肝都能维持正常的代偿能力。”尽管此前,栗光明和团队已经做过上百例的肝移植,但做活体移植还是头一次。
“我要捐!”弟弟不假思索,提出要给哥哥捐献肝脏。经过检查,弟弟的血型匹配、肝功能正常,完全符合肝脏捐献条件。
正当弟弟开始办理相关手续、准备手术时,曹家兄弟的母亲表示反对:“这是要我冒着失去两个儿子的风险,我承受不了……”栗光明也只好劝弟弟再想别的办法。
没想到的是,两天后,弟弟又找到栗光明,他拿着一封摁满手印的委托书:“栗大夫,我们家人同意了!”
正月十五,团圆之夜,曹家两兄弟被一同推进了手术室。由栗光明主刀,将弟弟五分之三的肝脏移植进哥哥体内。“活体肝移植意味着手术的风险增加了一倍,我们必须拼尽全力,确保两个人的安全。”栗光明回忆道,手术非常顺利,他也由此完成了北京市第一例成人活体肝脏移植手术。
回忆起自己行医道路上又一个“第一次”,栗光明笑了,他说,曹家兄弟的故事,其实还有个“彩蛋”——两兄弟出院时,弟弟告诉他,那封“委托书”其实是自己伪造的,“说实话,心里有点儿后怕,但更多的是感动。”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令栗光明为之动容,“还好,手术结果很好。弟弟的一部分肝脏,现在正在哥哥的身体里,炽热地‘工作’着。”
从医近30年,栗光明先医院、医院任职。年,52岁的栗光医院。
“我们国家是一个肝病大国,肝病患者太多了。”作为外科大夫,栗光明经常看到这样的故事:一位患者通过肝移植手术活了下来;另外一位患者,却因为没有得到精准及时的救治,在病痛中去世了。“真的不是说所有的手术,都能够百分之百成功,这种事情每年一定还会发生,但是不能因为有了困难,有了失败,就没人做这事。”
正因如此,栗光明从未因“困难”二字,就忘记自己的初心。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耗时17个小时的肝移植手术。同样是哥哥患病,弟弟捐肝,兄弟俩被先后推进手术室。上午8时,手术室内,两台手术同时进行:一台手术,需要切除哥哥的病变肝脏;另一台手术,则需要同步修剪和重建弟弟捐献的肝脏血管,为移植做准备。
在修剪弟弟的肝脏时,栗光明和同事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弟弟肝脏的血管出现了变异。“普通人的肝脏,左右肝叶各有一根动脉血管运送血液,一共两根,但是这位弟弟的肝脏在中间多长了一根血管。”栗光明说,多出来的这根血管,顿时让现场的气氛紧张起来。此时,哥哥硬化的肝脏即将被摘除,但这部分“变异”的肝脏,如果强行移植,会导致胆道感染,形成脓肿,进而造成患者死亡……给弟弟留下两根血管,还是将两根血管移植给哥哥?栗光明必须做出选择。
“一定要确保捐献者的安全。”栗光明和同事决定:把中间多出来的血管保留给弟弟,摘取一根血管给哥哥。肝脏成功切除,在吻接血管的过程中,因为摘取的血管又短又细、直径仅有两毫米,新的问题又来了——血管接不上。“这是最重要的一根血管,这根血管缝好了,通了,肝就能活。”
手术室里,栗光明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根血管上,时间一点点流逝,5个小时过去,他身边的助手已经换了两三拨。考虑再三,他临时决定,请血管外科大夫利用心脏外科技术从弟弟的胳膊上取下一截桡动脉进行血管搭桥。十几个小时过去,随着暗棕色的肝脏在哥哥体内变为鲜红色,胆囊也流出了金黄色的胆汁,手术终于成功了!
走出手术室,夜色已深。“还不觉得困,就是脚有点胀。”栗光明又去了一趟病房,看到术后的病人面色红润,他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当年那个“小医生”的愿望,正在一点点变成现实。
来源北京日报
记者李祺瑶
流程编辑邰绍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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